数千家医美机构入驻，200多万篇真人整形日记，业务覆盖中国300余座城市……有着中国互联网医美第一股之称的新氧科技，在今年5月2日于美国上市，其运营矩阵中最主要的产品新氧APP，也随着中国逐年扩大的医美市场规模，跻身行业“独角兽”行列。
在这个号称“因为严谨，所以专业”的美容微整形专业医美APP上，医美机构及执业医生都需要认证，但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，平台上入驻的部分医美机构，存在销售违禁的肉毒素等药品行为，而作为其重要的医美社区生态一环，客户的“美丽日记”、评价也存在造假刷评现象，有商家对假“美丽日记”明码标价2000元一套，手术前后对比图数百元一套，形成一条龙服务的网络黑产。
6月至7月，新京报记者暗访医美行业背后乱象：学员报名“7天速成班”，仅两小时讲述完面部多个部位注射方法，实操间“惊叫连连”，有学员紧张、害怕，坦言没有学会。知名医美平台“新氧APP”上，详述五种违禁肉毒素药品，其入驻医美机构“北京凯润婷”低价吸引客户，却拒绝验药，违禁药可预约注射。新京报调查组&动新闻
新氧APP首页，是各类医美关键词的分区，如面部轮廓、玻尿酸、除皱瘦脸、眼部等，用户可根据自身需要，选择不同分区，进而在分区内进一步细化选择具体的消费项目。
分区下除了广告位以外，则是众多的用户发帖以及产品推荐。很多用户会在其中上传自身整形前后的对比照片，点击进去以后，则会链接到其整形的所在医院以及对应项目。
在除皱瘦脸区，可以看到众多医院的商品信息，价格参差不齐，单以注射去鱼尾纹一项来说，价格从最低的99元到最高的7800元，相差几十倍。记者从筛选条件中选择了该项目销量最高的产品，北京凯润婷医疗美容医院（以下简称凯润婷）的“衡力20单位”，价格为99元。
目前，我国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仅批准上市两种注射用A型肉毒毒素（俗称肉毒素），分别为兰州生物制品研究所生产的国产产品（商品名：衡力）和进口产品保妥适（BOTOX）。
有业内人士告诉记者，一支完整的肉毒素为100单位，此类药品单位为“U”,即100U。凯润婷医院以99元的价格为顾客完成20U的衡力肉毒素注射，价格是明显低于市场平均价格的。
7月10日13时许，新京报记者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凯润婷医院注射肉毒素，医生简单了解情况后，又推荐起诸如玻尿酸等项目，被拒绝后，医生又推销起进口的保妥适，同样20单位，售价299元。
在排队过程中，之前引领记者的工作人员找到记者，表示希望可以在新氧上为其填一个好评，记者表示自己不会操作，对方随即拿过记者手机，自己填写了一段内容：“第一次到院感觉挺好的，医院环境挺好的，医生也特别多，在网上有跟客服了解一下，引导员感觉挺不错的，服务也挺好的！”随后拍摄了一段现场视频进行了上传。
准备为记者注射的医生表示，自己是从公立医院离职到此任职的，凯润婷的注射医生有7名，平均每人每天的接诊量在30人左右。
配药完成后，在没有进行皮试的情况下，医生已经准备为记者进行注射，随后记者提出想要验药，却遭到拒绝。为此，记者重新找到面诊医生，对方表示，“我们公司的老板说过，不会有验药的服务，信不过可以给你办退款，但是验药不可能的。”
7 月10 日，凯润婷医院一名医生向记者出示即将为记者注射的肉毒素针剂。新京报记者 马玉佳 摄
在新氧APP除皱瘦脸区的“品牌馆”，也明确提到国内市场目前只有两个合法品牌，即国产的兰州衡力与进口的保妥适（botox）。
但在新氧APP的相关药品列表中，除了衡力和保妥适，还有5个标注“新”“热”字样、但未获我国批准上市的其他品牌的肉毒素产品，如韩国的“粉毒”、“绿毒”等。
对于这些国内未批准上市的药品出现在新氧平台的问题，新氧APP客服人员未作明确答复，仅称：“这些药如果能在平台搜到就可以直接联系，如果联系不到就没办法了。”
新京报记者注意到，在新氧APP上注册的有些医美机构，通过平台联系时表示没有“人胎素”等违禁药，但客户到店后，却私下销售上述违禁药品。
同样在凯润婷医院，记者在此前线上预约时，曾咨询客服凯润婷是否可以打人胎素，对方称没有这种药品。然而记者在院内面诊时，医生表示可以打：“我们这边59800一针，基本一年打一针，要打的话提前一周预约，预约时直接全款。”
按照国家相关规定，我国药品监督管理部门从未批准胎盘素等胚胎美容药品生产，也未批准进口有关胎盘制剂。近两年，我国各地海关时有查货违规进口人胎素针剂，但由于网上关于人胎素的一些科普推广信息称此类药品可“有效延缓衰老、改善睡眠、美白肌肤”等等，人胎素的走私现象屡禁不止。
作为塑造新氧医美社区生态的重要内容，“百万真人变美日记”“权威医生在线答疑”“美丽日记”“医生问答”等栏目，被当作新氧APP的主要宣传点。但新京报记者发现，这些强调“真实”、“权威”的日记、问答，背后存在代运营、代刷的造假团队。
“我做完鼻子三天了，鼻子做得不错呢，山根起来了，整体看着特别有立体感，鼻头到鼻尖的弧度也很流畅”，这是新氧APP上的一段“美丽日记”。文字下方是年轻女子“手术”后的照，整个鼻梁都覆盖着纱布，正面、侧面、仰拍多个角度拍摄，还有手术前后的对比照片，看起来鼻梁是高挺了不少。
这篇美丽日记还顺带夸了一下医美机构，“医院的姐姐和医生真的是超有责任心的，还给我送了好几次饭，真的很暖心。”
这篇看似为真人变美日记，记者却注意到，上传该日记的账号名称竟然是“代运营案例账号代刷、、账号等服务”。这样一篇为代刷黑产打广告的日记，发布于2018年1月11日，至今年7月13日仍未被删除。
顺着这个代运营新氧账号中留下的微信号，记者联系到了自称出售新氧日记案例的张晓（化名）。“真实的案例，（术后）恢复期图片都不多，大概是6-9张，你可以选择P的，这种也不错。”
张晓称，他出售的新氧日记案例分真实案例和PS制作的案例两种，后者量大，售价2000元一套。据他的说法，新氧日记案例按照项目、是否独家、是否包含术后恢复期，售价各有不同。
在淘宝上，有十几个商家出售整形手术图片。商家表示，表面上看店里成交量小，但实际交易中，商家一般走微信转账交易，因此交易数量不在淘宝页面体现。
一位商家告诉记者，他卖的图分两种，388元100套的手术前后对比图，这些图只能发朋友圈，通不过新氧的审核；另外有458元一套的独家案例图，包括了术中术后恢复图片，专门给客户发新氧日记案例的。
新氧APP 平台上，凯润婷医院称无违禁的人胎素注射项目，但记者探访时，该院医生表示人胎素注射一针59800 元。新京报记者 刘经宇 摄
7月9日，记者在百度、淘宝、QQ等不同平台检索“新氧代运营”、“医美案例”等不同关键词，均发现刷量、整形案例造假、代发等服务。
深圳一家名为“聚源仁”代运营公司的黄先生告诉记者，他们可以为医美机构提供新氧平台的代运营服务，包括项目包装、医生包装、内容优化更新、问答和医生诊断报告等。
黄先生称，美丽日记起到引流的作用，“日记要关联医生和产品，客户看了知道哪个医生手术做得好，就会下单。”
记者注意到，“新氧”的美丽日记中链接了医院、医生和产品，点击就跳转至医美产品购买页面。而且，在美丽日记的网页停留一会儿，就会弹出一个对话框，客服人员向访问者推荐医美机构、医生。
黄先生向记者强调日记的引流作用的同时，称他们公司为医美机构撰写、上传日记，撰写的日记中需要部分真实的案例，也可以上网找一些整容图，作为“充数案例”，案例日记越多越好。
另外，黄先生表示，就连专业性较高的医生问答他们也可以，诊断报告不能，但可以代为“润色”。
除“聚源仁”外，记者还找到了多家新氧代运营公司，每月代运营费用为1万到2万元。“项目打造、案例、日记、帖子、网络咨询，所有线上都是我们提供，医院只要提供项目和价格就行”，南京一家名为“三挺”代运营公司的房女士说。
7月10日，记者在QQ上联系到自称“案例批发商”的孙甜。她称，代运营公司从她那购买整形案例，然后再加上其他服务项目，打包卖给医美机构。
从孙甜发给记者的一份“新氧代运营费用明细”表格上，详细地写着短评28元、刷产品预约数85元250条、私信咨询量80元100条、账号1个1.5元、日记案例（普通）300元、日记案例（精品）1200元等各类项目的内容和价格。
“我们每天帮客户上传150篇日记，每个月写2500条医生问答，要是通不过审核，还不被客户骂死。”她称，医生问答都是网上抄的，但是会改写词汇、句子，降低重复率通过审核。
孙甜发来的几段视频中，进行了腹部抽脂、割双眼皮、隆鼻等“整形手术”后的女孩，“手术部位”裹着几层纱布，身上或脸上还有“手术”后的淤青、红肿，事实上这些都是制作的假案例。
据媒体报道，新氧有称为“EVA系统”的反黑产作弊系统，比如有的用户发表的医美日记只有术前和术后对比照片，而没有明显的术后恢复过程，这种内容有可能被第三方公司利用进行虚假营销，EVA系统主要就是针对这种可疑内容，对用户进行风险提示。
新京报记者注意到，新氧有的日记真实性存疑，平台会显示“该案例缺乏术中/术后恢复过程，请谨慎参考”。
但是，孙甜称，就连作为反作弊参考标准之一的“术中恢复过程”，她们也可以聘请模特模拟还原出来。
“我们这是模特模拟还原手术的恢复期过程，双眼皮、隆鼻、垫下巴、假体胸、玻尿酸啥的我们都可以模拟。”孙甜说，绷带、拆线、病号服都有，你仔细看的话，还有脸上的淤青，部分红肿。
整形手术前后，一般都能直观地看出颜值提升，如何模拟出手术前后的对比图？孙甜直言，“术后照是化妆后拍摄的。”
7月11日，记者以一家医美机构运营人员的身份，向孙甜定制一套割双眼皮的整形日记案例。记者选择了300元的普通日记，有20-30张照片，外加4篇日记文案，一个代发的新氧账号，总共支付了355元。
过了半天时间，孙甜称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模特。“模特本人是天然的双眼皮，没做过这类整容手术。”随后孙甜提供了一份《肖像权使用协议》，“用来证明用她的肖像权是合法的。”
7月13日，孙甜发来四篇编出来的日记文案，项目为全切双眼皮，开内眼+去皮去脂，还包含了记者指定的医生和机构。文案按照术前、术中、术后的次序编写，乍一看如亲身经历。
据媒体报道，仅在2018年，新氧就在平台上封禁作弊违禁账号71万个，删除作弊违禁主帖15万条，删除作弊违禁评论232万条。
对于网络制假整形案列的情况，新氧APP客服人员表示，如果在新氧平台发现涉嫌违规的账号、日记等，平台接到举报后会进行调查处理，“目前大环境如此，有人会受利益驱使，去购买造假的案例，平台的审核系统会自动审核文字，比对图片，有相似度很高或者违规信息就将予以处理”，这名客服人员也表示，对于记者反馈的雇用模特拍造假图情况，系统没办法进行核实，只能依赖用户的举报反馈。